想送给你一朵二十岁的海棠花,送给你一段,不必不安的来生。
(资料图)
拨开云雾,不见天明。
(ooc,轻喷)
第二次,这是我入宫以来第二次见到这般大的雪。
身为皇上最信任的大内总管,我的名字是他与我师父几经商量之后亲赐的。毫不夸张的说,这名儿比起那些个王公贵族的来也是丝毫不差。因着皇上对我的器重,平日里就是后宫那几位出身名门的娘娘也都是得给我几分薄面儿的。
与陛下和已故的师父不同,宫里的人大都唤我“维公公”。自陛下登基当日起,我便对我这来之极易的地位严防死守。
然而我那大名鼎鼎的师父,却并非是个像我一样的太监。依稀记得,当年那个宛如凭空出世但身手极差的御前带木刀侍卫每日被满朝文武来来回回地弹劾。用师父他老人家的原话说,那叫作“阴阳怪气”,一阵不屑过后又自顾自地哼着新鲜的小曲儿去找皇上了。
总之啊,他不在乎便是了。
我其实一直都想不通,像师父这样宁可自己啃窝窝头都要掏银子给难民施粥的大善人,为何会就这样草草地英年早逝了。
那天也是很大的雪,清晨我正梦着,梦见陛下还是十皇子的时候,和师父一起在白龙寺里烧香,那古怪的烟迷乱了我的视线,我找不见自己在哪儿。恍惚间听见师父在唤我,一睁眼瞧见的,却是陛下身边的茗香姑姑。
“周侍卫他……今早去了。”
我不记得我当时在想些什么,只是脑子空空地一咕噜翻下榻。屋里烧着些还算不错的炭火,是师父在前一天晚上给我拿来的,只是那地板着实冰冷。我就这么坐在地上,和地板一块儿在严冬里冷着,冷着。
陛下在御书房里待了一天一夜,出来后也没同我提起关于师父的事儿。他命我找人砍了紫霄殿前的两树海棠,我便偷偷将树枝和着花碾成了粉。到底是见不着师父最后一面了,我把粉装进木匣埋到了白龙寺后山的一处山坡上,想着等再跟着陛下来祈福的时候偷摸儿来拜一拜他,捎些女儿红,和他爱喝的白粥。
没成想,陛下至此竟再也没去过白龙寺。
海棠醉胭脂,白龙祭红尘。
与师父初遇那天,白龙山上的海棠花开得正好。我夹在一片黑不拉几的人群中,想去问那义粥铺子讨半碗粥喝。然而我还是低估了那些野生难民对食物的渴望。
捂着额头跌坐在巷子口的时候,有一道爽朗的笑往我耳朵里钻。我寻声望去,以为见到了佛祖。
那天的周深腰间配着一把刀,那刀鞘上雕着我未曾见过的奇异图案,柄上还挂着条天蓝色的穗子。通身贵气的毛不易批着大氅站在他身后,一眼便能看出来的是,两人的身高差了不止一个头。
我将周深递给我的粥一饮而尽,他笑着给我顺背,还让我吃慢点。米粒沾到了下巴上,捧着空碗的我显得很狼狈,正想跪下给他磕三个响头,当时还是十皇子的毛不易却先一步拉着他走了。
我把空碗揣进破得不像样的衣兜里,还没走完半条巷子,一群蒙着面的黑衣人从我头顶一跃而下。那剑光差点晃瞎我豆子一般大的眼,哼,一副杀气腾腾的样子作给谁看,我立刻察觉到他们和前几日来追杀我的是同一批人。
想杀我?也要看他们……跑不跑得过我。
事实上,他们压根儿不用跑,因为他们会轻功。我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心里感叹着红颜薄命,等待着被一剑归西。总归死之前还吃了顿不错的饭,虽然并没有吃饱。
一阵劲风自耳边呼啸而过,我突地跪倒在地,被圈在一个清瘦的臂弯里。毛不易大掌一挥,黑衣人顿时倒了一半,剩下的几个立马面目狰狞地躺倒在地,嘴里流出黑色的血。
周深前脚还拍着手喊毛毛好帅,后脚就被毛不易捞进了怀里。他替我挨了差点把我送走的一剑,虽说躲避及时,却还是在背上留了个血盆大口。
我还没搞懂他口里的“好帅”是什么意思,就被刚刚赶来的王府侍从像拎小鸡一样拎进了十王府的马车。
我在毛不易的书房外跪了两个时辰,他才勉为其难地收留我在王府做杂役。周深倒是很照顾我,三天两头地给我送些衣服点心。
该说不说,十王府的伙食还是很不错的,尤其是周深来兴致的时候。他会带我去毛不易的寝殿架炉子,然后我们三个就会因为吃“火锅”吃得太撑而丧失行动能力。
毛不易爱喝酒,尤爱女儿红。但陛下每回醉酒后都很吓人,故周深不肯叫他多喝,他要耍起脾气,周深便会说些我们不大听得懂的话。
“你不知道喝酒伤肝啊!注定肝癌的人易肾伤~”说罢便会往毛不易手里塞一杯自己榨的橙子汁。
他唱一曲动人的歌谣,毛不易舒适地听完,再假装睡着。
我拜周深为师的那天,毛不易正在优雅地啃着炸鸡。周深倚在毛不易身上笑得前仰后合。
“what?你想和我学唱歌还是做炸鸡啊?”
我眼神坚毅地望向他腰间的佩刀,说:“我想和您学功夫,学会了好保护自己。”
周深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厉害了。他将那刀横在我面前,刀脱鞘的那一刻,我本能地闭上眼睛。
“木,木头做的?”
不可置信,周深身为十王爷的贴身侍卫,每每出府,都是毛不易保护的他。
然而我还是坚持拜了周深为师,就冲他对我有救命之恩,这份情义也是终生不能忘的。
只是毛不易好像不怎么开心,他用调侃的语气对周深说:“当年周公子在白龙山迷路,奄奄一息为我所救,怎不见你与我称兄道弟?”
周深翻了翻白眼,伏到毛不易耳边说了句什么,那傲娇的十王爷便立刻红着耳根别过头去。
得,终究是我妨碍了你们。
是在我入府后的第二年吧,先皇驾崩了,在一个下雪的夜晚,走得悄无声息。周深说他以为皇帝驾崩都会在雷雨天,师父的想法总是那么稀奇,要知道前朝皇帝西去那日可是艳阳高照,不驾崩也得被晒脱皮。
可惜的是,半月前与师父打的赌,输了。
三王爷把剑架在手持圣旨的福公公脖子上的时候,我正和师父在十王府烧烤,准确地说,是我烤他吃。
“怎么样,我就说这个毛不疑要造反吧,白瞎了跟我家毛毛这么像的名字。”
啧啧啧,这就开始叫“我家毛毛”了,和师父待的时间久了,对他那些离经叛道的言论也见怪不怪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超起一串香菇,我问师父他从何得知三王会谋反。
虽说师父年纪也不小了,神情和动作却与那还在学走路的十四公主差不多。他像以往一样眨了眨眼,说了句……大概是被他叫作“废话”。
“我就是知道啊。”没头没尾地说完,然后笑得像母鸡下蛋。
毛不易是傍晚才回的。宫里早有人来报,十王爷带兵杀进了皇宫,打得毛不疑那叫一个片甲不留,估计再等个十天半个月,咱就能搬进那皇宫去当主子了。按理说王爷应当很高兴才对,然而毛不易裹着一身风雪回来的时候,脸色凝重得像被寒气冻住了五官。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场来去匆匆的大雪,风将梅香揉碎,向上拥抱残阳。
“维星。”
极具威严的声音硬生生将我从那个雪夜拽了回来。今日的陛下看起来依然很疲惫,眼底泛着淡淡的青紫,不知道什么时候冒出来的白发消磨着他的二十岁。
“今日,陪朕去白龙寺走一遭吧。”
白龙寺么,其实我一点儿也不喜这劳什子白龙寺,那寺里的烟火常熏得我眼皮子生疼。师父他拜了那么多年的佛祖,到头来还不是早早地离开了我。和,陛下。连福公公也常与我念叨,信这白龙,他宁可信寺前那几个算命瞎子成天挂在嘴上的好人有好报。
好人有好报 ?这毫无道理的因果轮回当真是唬人得紧。倒不如叫那下雪天,照着还没散的夕阳去洗净了师父的来路,好让他好好地走,多念着些陛下跟我。周深信了那菩萨一辈子,临走时还栽在了佛祖手上。
罢罢罢,我伸手接过茗香姑姑手里的披风给陛下裹上,刚想叫人备马车,却被他轻声制止。
“路不远,我们走着去。”他没看我,顿了顿继续往下说,“就我们两个。”
不愧是当年一掌灭了五六个人的陛下,我在深一脚浅一脚的雪地里摔了一路,他仍然在我前方四平八稳地走着。
在我摔了不知道第几下的时候,他停了。
“维星,我背你吧。”
还没等我惶恐完,皇上一把将我扔上脊背,我注意到他的靴子往下陷了些,额头冒出细小的汗珠。
我记得我也不重啊,可他却背得很吃力,在无人的雪地里勉强地笑着,走着,喊着。
“阿星……”我愣了愣,陛下从来没这么唤过我,从前他这样叫都是喊师父。
冬日里的白龙山光秃秃的,寺里也没什么香火,一个衣衫单薄的小和尚正在清扫门前的积雪,我的脚还没落地,他便兀自进了庙里。
等进了里面,我们才意识到没有带香。皇上闭了闭眼,竟跪在蒲团上求起了签。
拨开云雾,不见天明。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起陛下那日的大胜而归。师父举着烤肉飞也似的跟他到书房,一直到半夜才出来。
他见我还没睡,便坐在我床头唱歌。我瞧师父脸色不好,便问他是不是朝中出了什么事,他没说话,只别过头叹了口气,那气轻得,像是在笑。
“维星,你想不想去白龙山?”
夜里的白龙山很静,废话,这佛门背后什么时候不静。我们定定地坐在夜色里,像两具守着海棠的雕像。师父说他包袱里有些干粮,让我饿了便拿来填填肚子。我三两下扯开那个松松垮垮的活结,却只捧出来一坛女儿红。
“你记不记得,白龙寺的后山就叫白龙山,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里的海棠花正含苞待放……”师父眨了眨眼,有东西顺着他的脸颊滑下来落在冰凉的手背上,“这些都是你告诉我的,现在你却不记得了。”
“师父,你给维星唱首歌吧。”我害怕极了这样的他,扯着他的衣袖拼命晃荡。
“好……”他思考了片刻,深吸一口气,“往事流转在你眼眸,一边遗忘一边拼凑……”
歌声停了,停得我猝不及防。
“怎么了,师父?”
他呆呆地望着某处地方,眼眶里的晶莹摇摇欲坠,嘴角却咧开一抹苦涩的笑。他出声应我的那一刻,清澈的眼底泛滥成灾。
“我忘记词儿了,哈哈哈哈毛毛,我不记得了,不记得了啊……”
“师父,”我着急地喊他,“我是维星啊……你,你怎么了啊?”
他不怎么灵活地转过头看我,让我带他回家。
他好像喝醉了,整个人昏昏沉沉,全然不似平日里的大小孩儿样。这眼里的光彩是都被女儿红熏没的?可是周深从来不喝酒啊。
我隐约听到师父自顾自的咕哝,说什么书上不是这么写的……书?皇上的御书房里有很多书,你要是想看他指定给你挑个五箩筐出来啊。
我抓住师父的双臂,把他背到背上,平素里欢快得像小鸟一样的人此刻轻得宛若一根羽毛。我步履蹒跚地走着,仿佛一个老人在挽留着即将逝去的温情。
等我带你逃出这沉沉夜色,你就能看到家了。
能……吗。
我看着手上的签文沉默不语。毛不易啊毛不易,刚刚被你背上山的到底是我,还是那个夜晚我背上的人。
“维星……”他面无表情地叫我,“你带我去看看他吧。”
果然,我干什么都瞒不过他。鸟雀遣散了流云,风自远方吹来人的念想。
皇上赶我到别处坐着,自己一个人在冷风里两手空空。
总归他心里还是有师父的,我摇了摇头,去和寺前的石狮子大眼瞪小眼,却看到了刚刚那个小和尚。
他看见我之后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眼前的身形渐渐和记忆里缺失的一部分重叠,一股难以言说的情绪涌上喉头。
“小,小师父。”
他戴着面纱,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见我喊他也不觉奇怪,只说自己得了风寒,让我不要靠近。
只是那面纱背后的声音,像是来自遥远的天空某处。
“在下观小施主面相,私以为施主应当远离皇城。”
远离皇城?我从小便是在天子脚下长大的,这僧人所言好生奇怪。只是没等我开口,那抹深蓝便自顾自离开了。
回到后山的时候,我看见陛下靠着树睡着了,我听着他有一句没一句的梦话快要急疯了。正欲冒着死罪把雪团呼他脸上,他倒自己醒了。
出乎我意料的,他不但没被冻出病,脸色反而红润了起来。我们一前一后下了山,我缩着脖颈用嘴哈气,双手快要搓出火星。
“维星,你冷么,”陛下眼神悠长地回头,“等到了江南,就不会冷了。”
江南?皇上要送我去江南!没等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毛不易久违地露出笑容。
“刚刚在梦里,佛祖让我托人去江南折一支海棠。”
……
我至今仍未知晓那个晚上师父和陛下在书房中理论了什么。江南没有那么大的雪,屋檐上低落的水滴似乎在催着我忘却,师父和我说过的无数句“你得走”,被满城绿意遥寄到天边。隔壁李员外刚从京里回来的大公子,说陛下几日前处决了什么前朝遗孤,即将要去白龙寺里吃斋念佛好几天。
我甚是想念师父做的酸菜鱼,可惜烹饪方法没问他讨要来。我还记得他每每故作神秘的样子,和我说人间美味都在这本书的外面。
书的外面,所以师父您是回到了书的外面了吗?晚间迷离,我又做了一个梦。梦里的毛不易在一阵木鱼声里打坐,闭着眼眸说了些什么。
“周老师,我让一个死囚顶替了他,我还送他去了你最向往的江南……深深,你要是能在你的小说上寻到这句话,就唱首歌告诉我好不好……阿星,对不起……”
原本规律的木鱼声忽然错开了一拍,一抹深蓝自无人处落下泪来。
如我虔诚合十双手,唯愿你能得到拯救。
我算计了天下一辈子,到头来还是和你各赴一方。细细想来,我们的故事,纸不短,情不长。